一棵樹的樹林
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逛風景,卻沒有走出一棵樹。這是海南定安縣的一棵大榕樹。
樹木的繁衍各有高招。最常見的是風吹種子四處飄灑,落地生根。如在北方,春天榆錢、柳絮漫天飛,夏天就榆、柳遍地,是為“籽生”。有的如棗樹、絲棉樹,樹根在土里四處鉆,說不定在哪里就冒出一棵樹,是為“根生”。而榕樹卻是個會唱戲的“須生”既不靠籽,也不靠根,整日里抖落著它那把大胡子,須梢剛一著地就倏地吸進土里,名為 “氣根”——別人是先有土后長根,它是先在空氣里長好根再去找土地,不按常規出牌。積以時日,樹生須,須生根, 一棵樹就變成了一片林。過去我見過的最大的“一樹成林”是廣東珠江上的一個小島叫“小鳥天堂”,因為巴金去過,寫了一篇文章而有名。但那也只有6畝多地,而海南這處有9畝多,卻少為人知。這個“須生”在臺上賣力地唱戲,卻沒有名人來捧它這個“角”。
我是2015年去海南找樹時偶然發現這處景觀的。它枝枝蔓蔓,蓋滿了一 片地又爬上了一座山。在別的林子里看樹一棵是一棵,這里你“順藤摸瓜”抓住一根須能摸遍一片林。入口處是一個樹挽樹的大長廊,氣根如麻,飛須漫天,人一下就如鉆進了一團綠云里。我立時想起了歐陽修的《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我手摸著那些被拉得直如棒、硬如鐵的氣根,想起希臘神話里的大力士安泰,他只要腳一沾地,任何外力就再也撼不動他。那些未落地的胡須還在空中來回地飄,像深海中游動的海蟄。腳下雜花鋪路,林外蕉葉招手,綠葉篩落一地陽光,如夢如幻,光怪陸離,像是走進了一個神話世界。我們轉了一圈從山坡上下來,才找到這片林子的源頭一棵700多年前的老榕樹,老得只剩下還綴著幾根青枝的兩片半枯的樹皮。但這又怕什么,你看它的子孫已經蓋滿了原野,卻還在不停地舞動飛須。
2018年春節,我又再次來拜訪這片一棵樹衍生出來的榕樹林。
人與草色共浪漫
有一個畫家說,他盯住一張宣紙,能從紙的紋路里看到山水、人物、車馬。一般人做不到,只有畫家,他的腦子里有許多的寫生稿,一遇宣紙就能擦出靈感的火花。一個雕塑家, 雕的一只雄鷹, 栩栩如生,眾人競相夸贊,問他怎么雕成的。他說石頭里本來就有一只鷹,我只不過是去掉了多余的部分,鷹就飛了出來。看來,美無處不在,就看你能不能發現。
感謝上天在貴陽郊區賜我遇到一小塊草原。草名沙蔓草,半人高的桿子,柔軟的草穗,有點像蘆葦。初秋時節,草色轉紅,風過處,波濤起,那滾滾的紅浪就一直拍打到天邊。草原我當然是見過的,內蒙古的草原,青草剛沒過腳面是供羊吃的;新疆的草倒是高一些,但總是隨山坡起伏,是專供牧馬的。而這一塊卻不一樣,是專門給人看的,打理得干干凈凈,平平整整,卻又不失遼闊。黑格爾說,人與外界有兩種關系,一是物質關系,毀滅它從而為人所用,就如草轉化為牛羊肉,又為人所食;二是審美關系,不破壞它,只靜靜地欣賞它的美。今天這草就擔負著第二種功能。
我像畫家看宣紙一樣,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草,它的紋路,它的光澤、質感,行話叫做“肌理”。凡物皆有肌理,小到手上的指紋,大到整座山的石痕。這是它的個性標志,它第一示人的美感,如虎豹皮毛的花紋、樹木的年輪、大理石的紋路。我看過壁立的太行,整面巖石就像一個直立起來的足球場,質硬而色紅,紋理如虎豹奔突,流云閃電。江西有一座龜峰,整面山坡如龜甲之殼,縱橫龜裂。也看過大地的肌理,如著名的龍勝梯田,黃河人海口的紅堿淖濕地。皆天工繪就,線條來去,色塊錯疊,光影變幻,妙不可言。而眼前這草場的肌理是什么樣子呢?我用手機取景,豎切出一塊,再指動放大。就像顯微鏡下看雪花、木紋一樣,你不得不驚艷于它的美麗。挺直的草桿由左下角輻射斜穿升空,光滑、剛挺、筆直,充滿了力度。而紛繁的草葉卻碎金萬點,完全無序地飄蕩、聚散。但正是這種無序給審美留出了巨大的空間,隨著你目光的游走,這碎葉的組合忽如斷木的年輪,如行星的軌道,如禮花,如雨點。目到意到,它就是一個可任意變幻的沙盤。而整個畫面的調子,近景處草深,成褐色而偏熱,遠景朦朧,色黃而偏暖,草桿上又泛出一點冷綠的光,深淺有致,冷暖得當,閑靜明麗。我緊盯著,眼不動而畫在動,忽如草船借箭,萬箭齊發,忽如天氣驟變一團攪動的氣旋,是一幅亂針繡,是一張抽象畫,一首朦朧詩。是戴望舒的《雨巷》,是畢加索的《哥爾尼卡》。我按下快門,這張圖可去做一個電腦的屏保,或打印出來掛在墻上。但我還不滿足,一躍鉆進草窩里去打滾。遠看,我也是這大地肌理中的一個點。
蟠龍松
在中國歷史上,北齊這個小王朝存在于公元550年到577年,只有28年,卻經歷了六個皇帝,平均每人在位只不到5年,可算是最短命的王朝之一了。它存在于南北朝亂世,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它,或者曾經知道,但過眼云煙,又早已忘記了它。
我所以記得這個小王朝是因為山上的一棵樹,一棵老松樹。樹在太原西南30多公里的天龍山上。而北齊的都城就是山下的古太原城。40年前我就上山看過這棵樹。那時羊腸小道,怪石嶙峋,要步行上山。最近又去了一次,公路直達山頂,而且是就地垂直架橋,盤旋升高,如大商務樓立體車庫的旋梯,矗立于藍天白云之下,綠樹巉巖之上,十分壯觀,樹并橋已成網紅景點,每年吸引來無數游客。松名蟠龍松,長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一般的樹都是向上生長,成立體樹冠,而這棵樹長到兩米高時卻戛然而止,枝葉橫向平展, 像攤大餅一樣,一圈一圈地攤開去,終于攤成一個三百平方米的大鍋蓋, 又像一個大雨傘,這樣的奇景真是天下獨有,舉世無雙,亦是一個未解之謎。植物天性,探陽光,向上長,年深久遠者高可參天。而這樹卻不向天,只向邊,像一首歌里唱的北京城區的公路:啊,四環,四環外面是五環,五環外面是六環…… 四十年前我上山時它已是一把大綠傘, 現在越發枝繁葉茂,更成了一座綠色的大宮殿。
我走進樹下,仔細觀察這座宮殿的結構。它只有一根柱子,就是樹的主干,有兩抱之粗,鉆出土石之后長到兩米高處就駐足不前,然后橫向游走。如果只向一個方向也好理解,如黃山迎客松之類。奇怪的是這橫枝長著長著忽然折返、拐彎、扭曲,左右迂回,東奔西突,如龍盤蟒屈,上下翻騰,有的竟成180度大調頭,而整個樹蓋(不是樹冠)絞如結繩,紛如亂麻,虬枝穿針,針葉引線,在空中編席織毯,起梁架屋。為防坍塌,每隔幾步就人工支有一立柱。這樹倒也配合,不緊不慢,爬過一柱又一柱,年年月月地搭蓋不止,據說每年可向外沿延伸半米。中國古代建筑有一種無梁殿,這個綠色大殿可稱為“一柱殿”。
盛世生翠柏,亂世有怪松。植物如人,遇有罡煞之氣,烏云壓城,也會內郁于心,外抗于形。這樹所處的北齊就是一個變態的政權。當時北方五胡亂華,是以游牧民族為首的野蠻統治,文化大倒退。到鮮卑族拓跋氏掌權時好不容易出了一一個明白人魏孝文帝,立倡改革,禁胡服、學漢語、遷都洛陽,向先進的漢文化看齊,終于興盛了幾年。不想后期分裂為東、西魏,東魏又為高歡、高洋父子篡權。這二高雖為漢人卻早已鮮卑化,而且更加野蠻。550年高洋逼魏帝讓位,自號為齊。剛登位幾年還較收斂,后來荒淫暴虐,為史上罕見,常殺人取樂。他有一愛妃,日夜廝守,如膠似漆。日酒醉忽疑其有外遇,以刀殺之,又剔其骨,制成琵琶彈唱。其母太后大怒,舉杖責打,他 卻說:“小心我把你嫁給胡人為妻。”太后氣得昏死過去。真是上亂朝綱,下逆人倫,這樣的王朝焉有不亡?物極必反,分久必合,這北齊終于走到了亂世的邊緣,很快為周所滅,周又為隋所代。
但是這棵松樹還沒有結束它的使命。它立于高山之巔,把年輪外翻在頭頂上,一圈一圈地細數著歷史的演變。它看到隋代廟堂里又走來了一對李淵父子(與高家父子截然相反),在山下的晉陽大地上秣馬厲兵,聚攏王氣。終于有一天打過了黃河,建都長安,中國歷史又迎來了一個大唐盛世。
歷史不能改寫。這樹形呢?當然也變不回去了,就在這里做了一個歷史的坐標,依舊俯視著大千世界,長壽至今。
作者簡介:
梁衡,著名散文家、學者、新聞理論家和科普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人教版中小學語文教材總顧問、國家林草局科普首席學者。著有新聞四部曲、散文集《覓渡》等五部;科學史章回小說《數理化通俗演義》。有《梁衡文集》九卷、《梁衡文存》 三卷。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魯迅雜文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全國好新聞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先后有《晉祠》《青山不老》等六十多篇文章入選大、中、小學教材。
原發《北極光》202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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