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中國北方邊陲盛產童話和神話的小興安嶺,已經整整十八年了。
十八年,這是一個身在遠方心在故鄉的游子對故鄉那山那水那人的思念與日劇增的刻度。那方森林,在我生命之樹刻印了四十圈年輪,叫我如何不想她。這種鄉愁之于我,一如紹興之于周樹人,湘西之于沈從文。
鄉愁,萌芽于身在小興安嶺時的孩童時代。
與界江并行的小興安嶺,是古代肅慎、女真民族也就是后世的滿族的發祥地。相對于朝代更迭的中原地區,那里千百年間是一方安靜的世外樂土。到了二十世紀初,小興安嶺漫山遍野的森林資源遭到日本開脫團的野蠻掠奪性采伐。解放后,那里是新中國重要的的森林工業生產基地,不僅創造了可觀的物質財富,更創造了可貴的精神財富。那里為上甘嶺坑道提供了坑木,也為人民大會堂提供了棟梁,那里有忽隱忽現的林間小溪,那里有不知躲避槍口的神獸狍子。詩人郭小川在那里寫出了傳世之作《林區三唱》,讓小興安嶺名揚天下。
這樣高歌猛進的家鄉,這樣火紅激蕩的家鄉,誰人能夠不愛,何人能夠不戀。這也就難免,少年時的我們有時真的是“為賦新詩強說愁”了。
鄉愁,具象于覺悟與思索的青春歲月。
世間萬物,有一利必有一弊。作為生產周期較長的可再生資源,森林也不例外。過量采伐消耗的是小興安嶺千萬年積累的元氣,導致了人與自然的不和諧甚至出現沖突。生長千百年的樹木越釆越少,動物跑得越來越遠,天空有時變得昏黃,洪水不時泛濫成災,嚴重的森林生態危機讓那時的我們陷入思索中。這思索,讓鄉愁更加具象。作家徐剛的報告文學《伐木者,醒來》,真的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于是,我們放下斧和鋸,奔向黑土地,開啟了減產停產保林護林之旅。林業老英雄馬永順退休后自費種樹、向林還債的壯舉,續寫了后森林時代的神話。
森林需要休養生息,小興安嶺需要恢復生態。于是,上世紀末,國家出臺了天然林保護工程。小興安嶺開啟了重新打造綠水青山化作金山銀山的模式。這是小興安嶺之幸,這是那方森林之幸。那時的鄉愁,已經逐漸越來越具體了,是那一棵棵小草,是那一棵棵大樹,是那一個個平凡的人。
鄉愁,拔節于身處異鄉時的朝朝暮暮。
實施“天保工程”過程中需要解決經營理念、生產方式、發展模式等終極問題,實際就是簡單的錢從哪里來、人往何處去。
陣痛在所難免。于是,盡管故土難離、鄉愁難消,當年歷盡艱辛闖關東的后人們,又候鳥般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回溯的路程。
本世紀初的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自己也選擇了走出森林、離開大山,去尋求新的生存與發展空間。
只能放開魂牽夢繞的不舍,只能跨越萬水千山的羈絆,盡管心里在流血,但不能停下踏出南下前行的腳步。鄉愁,自此從余光中的詩中,進入我的心中。此時,真正理解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走出雙水村的艱難與無奈。
開啟全新的生存模式,遠離了大煙炮的酷寒,遠離了倒春寒的襲擾,但也遠離了森林浴的舒暢,遠離了腐殖土的幽香。從誕生林業英雄的地域進入誕生石油鐵人的行業,小興安嶺,成了記憶的背景。但每一個下雪的夜晚,在城市的喧囂里,不時回想當年小興安嶺冬季木材生產會戰的壯觀。自己從業之時,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林業已經盛極而衰,處于最后的輝煌期。雖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卻機聲轟鳴人聲鼎沸。悠遠的“順山倒”的呼叫,高亢的“哈腰掛”的勞動號子的亢奮,穿越時空在耳邊回蕩。
及至離開林區數年后再回訪當年的林場,居民已經整體搬遷,場部已被郁郁蔥蔥的林木郁閉。而那群曾經爬冰臥雪、披星戴月、豪氣沖天的伙伴們,都已經滿頭霜雪,有的甚至已經永遠留在了那片灑滿心血、汗水和淚水的土地上。
當時,我的淚眼中仿佛飄起了晨霧中的炊煙,亮起了雪地上的紅燈籠,響起了地窨子中的笑語。因為,這里有我青春歲月的奮斗,有我風華正茂初戀的愛情,有我引以為豪的職業精進此時的鄉愁,也物化為遙遠的背景中的山、水、人。
鄉愁,深藏于走遍萬水千山后的豪情中。
四十年年林區生涯,我從少年到青年到壯年,小興安嶺不止鍛造了我桀驁不馴的風骨、砥礪了我昂然向上的品性、賦予了我守信向善的秉性,而且賦予我適者生存的底氣。
當年,舍棄安穩閑適的職業生涯,踏上另一種充滿未知的職業通道,首先需要的是生存本領。人品再好不能當飯吃,這是硬邦邦的真理。故鄉二十余年的職業生涯中,基層與機關的財務、群團、黨務、新聞、組工、辦公室等多種職業的歷練,為自己一次次站上競聘臺時提前充足了電、加滿了油。
多少夜晚,繼續與當年廣播電視中心的“五編”在網絡上探討新時代新聞作品的價值取向、審美追求、寫作技巧,當然有時也吹吹牛、撒撒野;多少個周末,與當年辦公室的“酒友”在電話中探討生活中出現的新思潮、新動態、新跡象,當然有時也聊聊當年不敢觸碰的話題。小興安嶺,不能割舍的情節,讓我們心不變、情不移。
雖然現代社會的快節奏增加了人生的不確定性,但還是要相信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的。十八年中,自己也經歷了無數的職業變換、崗位更迭,但是始終用故鄉賦予的稟賦,贏得一次次機會,直至走到職業生涯的終點。
開啟全新的生存模式,需要傾情投入、完全融入。在心里愛戀著一個人是幸福的,在心里默念著一群山是幸運的。小興安嶺,自己難忘當年作為共青團干部帶領青工營造青年林揮灑的汗水,難忘當年作為新聞記者采訪共和國偉人的衛士經歷的波折,難忘當年作為綜合部門“筆桿子”籌備重大活動、重要會議的辛苦付出,更難忘自己踏上綠皮車時站臺上摯友伙伴們難言的不舍。
離開小興安嶺的日子里,在努力做好職業生涯重新規劃、有序設計、分步實施的過程中,有幸成為《中國石油報》駐站記者,參與了2022年北京冬奧報道等重點課題采訪,延續了在故鄉時曾經的“老記”生涯;有幸參與組織文學創作協會的文學發燒友品詩賞文、勤于筆耕,自己出版了散文集《青山綠水的誘惑》,延續了在故鄉時曾經的企文聯創作協會的“坐家”生涯;有幸參與公司史志編撰和專業書籍編輯,延續了在故鄉時曾經的“大秘”生涯;有幸因工作調研督導走遍河北全省各地市,上接“天線”下接地氣,延續了在故鄉時曾經的調研協調的“筆桿”生涯。
與此同時,信奉詩和遠方,自己的足跡也印在了杭州西湖、成都杜甫草堂、山西平遙古城、長沙橘子洲頭等身在小興安嶺時心向往之的名勝之處,一飽眼福、一舒胸臆,讓鄉愁更加博大,更加厚重,更加久遠。
無月的夜晚,正是鄉愁最濃之時。一杯薄酒,回望青春,回望歲月,回望小興安嶺,回望我內心深處安放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