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悶的古鎮
兩天后一個早上。羅家兩父子坐在一起擺起龍門陣來。父親說道:“那天為啥不順路參觀‘護國巖’?另外呀,他們選你當主席我是有些擔憂啊!你這么年輕,又是個學生,資歷太淺,沒有經歷過啊。再說了這敘蓬溪的情況你可能還是不太清楚,至少對富有人家的事兒知道得甚少。你沒看出來,本地的抗日救亡活動幾乎無任何動靜啊!我想……”
羅子敬沒等父親繼續說下去就一一作了解答:“關于參觀‘護國巖’我另有計劃,我把這項活動列為愛國抗日救亡活動中的專題活動。這樣更有意義。說到我有否資歷問題,我在北平已參加了當地的學生救亡聯合會。這個情況我不便告訴其他人,這事關系重大,你要為我保密啊!至于這里的情況如你老人家所說,我的確知之甚少,特別是那些富有人家的情況,這些人對愛國抗日救亡的態度到底如何,我正準備詳細了解哩!伯伯呀你就放心好了!”
他父親微笑著點了點頭就離開了。他獨自一人便陷入了沉思。他憶起了自己在北平的斗爭和臨別時的情景。
……那位一向被他們敬重的教授國語的戴教授在主課的間隙常為同學們講述歷代抗擊外敵的民族英雄的故事,也偶爾為同學們講講當前中國的局勢(當然顯得非常慬慎)。有幾次他找到幾位他信得過的同學在花園寂靜之處講述馬列主義、共產主義事業、中國共產黨、毛澤東與朱德、延安、國統區、革命與抗擊日寇的斗爭等等。還說到了做個共產黨員的條件、圣神使命與義務以及怎樣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共產黨員。第二學期快放寒假時自己就遞交了入黨申請書。當時華北的局勢十分復雜斗爭也很尖銳,自己在他的指導下一邊讀書一邊積極參與斗爭,經受了考驗,第二學年末自己被吸收為中國共產黨預備黨員。第三學年末就轉正為正式黨員。可第四學年上半期就爆發了“7.7”瀘溝橋事變。事變后的一個余月他又在他的領導下從事了愛國抗日救亡活動。臨到八月下旬,黨組織決定讓后方來的同學大部分返回故鄉組織和發動愛國抗日救亡活動,從而形成全國規模的愛國抗日救亡活動與對敵斗爭。在最后一次黨員會議上戴書記特意指出,尤其是大西南一些邊遠地區,形勢異常復雜,陣線不明朗。有的縣區黨組織領導頻繁輪換,活動極不正常,有的因了叛徒出賣組織遭到破壞。所以這些地區的同志回去后不要急于尋找組織,應以民眾團體的形式組織開展愛國抗日救亡活動,同時在適當時機尋找組織。必要時可以獨立地以臨時組織形式開展黨的革命斗爭,待到有一定成績或影響了,上級組織會來聯絡并予以承認。千萬不可張揚而暴露自己。他還在散會后找了自己個別談了話。末了他說他的母親是瀘州人父親是重慶人他出生于重慶,他的信息渠道極多。他還高興地說他有機會來看自己。羅子敬當時先把整個心懸了起來一聽說他要來看自己這才漸漸把心放了下來……
“他要盡早來才好噢!”羅子敬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起來。可他馬上又止住了自己。“你才離開多久?像這樣的依懶性,還能獨擋一面嗎?”他馬上又警告自己:小心點喲!可別說出聲來了!經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平靜下來,堅定了信心,增長了勇氣,平添了智慧與力量。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凡事冷靜沉著多加思索,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把工作做細了,就勢必免于遭遇不測!”
羅子敬定下心來后就想步出家門四處走走看看,好好觀察與研究本地的情況。當他走到下十字時,隨著一陣銅鑼聲從油房街踴過來一大群游行隊伍。兩個身著黑衣的家丁在前面開道,其后兩個三十余歲的媽子惡煞煞地扭著一個二十余歲的丫頭樣的女人。那女人蓬亂的頭發披散于腦后,天頂被鑿了巴掌寬的槽。一件褪了色的陰丹士林布的上衣粘滿了泥點與草屑,頸脖上掛了一塊貼了白紙的木牌,上面書寫了‘破鞋’二字,下身穿著一條被撕裂了的青色褲子,光著滿是血痕的腳丫子,被推攘著一瘸一拐地向前挪步。滿面凄哀、驚恐與羞怯。
羅子敬忙向身旁一位老大爺打聽才知道,原來她是地主牛家三姨太貼身丫環,與長工偷情被捉住了,牛老爺家人認為敗壞門風并沖撞了牛家的財氣,所以把那丫環綁了游街以達到“殺雞警猴”的目的。那老大爺末了說,“她犯事了就關她三、五天以示懲戒不就算了嘛,何必昭她讓她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呢?這豈不是要她的老命嗎?我就想不通,為啥那些有錢人三妻六妾、嫖妻占女卻一個也沒受到懲罰?難道國法家法及道德枷鎖一都全為窮人設置的嗎?”他看了一眼羅子敬沒好氣的說:“那牛老財,不!何止他一人,還有那一幫‘升梁’(富人)都在向窮人示威,玄耀他們的權力!”
羅子敬點頭應道:“是啊!……”沒等他往下說,旁邊一個中年婦女搶上了:“前天那姓邱的富商請了一個唱‘道琴’的老爺爺為老爺祝壽,那老爺爺尋找‘凈手’之所不料走錯方向竟路過那三姨太窗前撞見她正在更換內衣,那女人驚呼‘抓淫賊’,眾家丁將他綁了活生生地把他的眼睛給剌瞎了。這才多久,還不到半個月哩!”一壯年也走進人圈憤憤地說道:“但凡有錢人都心腸歹毒!就拿中壩肖么公來說吧,租了漁霸的魚船打魚,沒能按時交付租金,那狠心的漁霸就將他綁到那蘆葦灘的樁子上,讓他上半身暴曬下半身浸泡在寒涼剌骨的水里。那肖幺公已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了哪里還經得起這等折磨啊!好在那撐船的肖三兒透夜透晚地打魚,掙了一筆錢替他補交了船租,這才把他放了。那肖三兒人真好,還撫慰肖幺公說,以后每隔三天就送一次魚給他吃,讓他別再去租打魚船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眨動著驚懼且憤怒的眼睛補充說道:“還有噢,我在上場住,我家隔壁鐘二哥也才十六七歲,三天前上觀音巖撿柴,被那山霸抓了說他砍了生杉桿兒,就將他綁在那滿是尖杉針的杉樹上弄得遍體鱗傷。直到今天還睡在床上起不來呀!”
此刻眾人怒吼起來:“這世道不變不行了!”“這幫家伙要兇咋不到前線去對日本鬼子兇呀!”這時一個粗壯的大漢走了出來擺擺頭說道:“人家華北華東抗日前線一帶,內部爭斗都已緩解,不分貧富一致團結抗日。我們這里還是富人整窮人,中國人自家人整自家人。真傷腦筋!我這人雖然身強力壯,可我既無膽量也無能賴把這偏遠古老鄉鎮的鄉民組合攏來抗日救亡,眼下本地雖然看不見日本鬼子與漢奸,可是可以用人、財、物去支援抗日前線呀!不過,我也是看淡了!沒人敢站出來組織了!”說著連嘆幾聲。
“我看未必!”羅子敬順著聲音回轉頭望過去,發現那抬杠的正是陶玉秀。她顯然是踮起了足尖,幾乎都高出人群一個頭了。
那男人微笑著好像望見了一線希望:“那好!要是有哪位敢于出來承頭組織,我就說他干了‘行事‘,我就稱他是英雄!”
“你敢打賭嗎?”她挑戰了。
“咋不敢?我就賭我懷篼里這一大把銀元!”那壯漢說著就將那銀元掏了出來展示與眾人。
陶玉秀興奮致極,她大聲喊道:“不賭錢!你那把銀元捐獻給前線的抗日軍民吧!你想想,就賭點實在的吧!”
那壯漢眼珠一轉便顯得十分豪爽:“哪位敢站出來承頭,我就甘心情愿服從他指揮!”
“嘿嘿!”陶玉秀清脆地笑了一聲:“好呀!那就這樣說定了!”
“那人呢?”那壯漢迫不及待:“在哪?我就歸他指揮,我正好渾身的勁無法使出來哩!”
“這人呀,遠在天邊近在面前呀!”陶玉秀故弄玄虛,轉動著眼珠最后把視線落在羅子敬身上。
羅子敬先是一驚在心里自問自:“這算不算太張揚呢?”馬上又一轉念:“我不能拂了他人的好意!再說我只是組織愛國抗日救亡民眾團體哩!真實身份依然沒有暴露啊。”于是他轉向那壯漢滿面誠摯:“要是不歉棄,那我們就一起從事愛國抗日救亡活動吧。”
那壯漢欣然應道:“我愿意!”周圍所有的人一都同聲應道:“我們愿意!”
“好!明日我們在橫街子設立一個臺位給大伙報名。那——,今天這事兒得先解決了。”說著他徑直疾步走到那游街隊伍的前面攔住了去路。
那開路的黑衣大漢怒吼道:“你是哪位?龜兒膽敢來擋牛老爺的道!”
“牛老爺的什么‘道’?正道?還是邪道!”羅子敬理直氣壯頂了回去。“不分青紅皂白就侮辱人格,哪家沒有姐妹?要是有了過錯也只能個別開導。快快解散吧!大家說該不該解散?”
眾位鄉親高聲吼道:“該解散!”這吼聲直把那正欲沖上前來抓羅子敬的兩個黑衣大漢鎮懾住了,他倆站定在原地不敢動彈。此時那個壯漢沖上去撥開兩個扭住那丫環的媽子,給她解開綁繩親切地對她說道:“快快回家吧。”
那丫環既感激又茫茫然:“我……”
一個慈祥的大娘走了過來對他微笑著說道:“她哪有啥家啊!再說牛府也不能再回了。還是先到我家養傷吧。”說著就親切地牽了她的手走出了人群。
那牛家那伙人一見勢頭不妙一都灰灰地溜走了。眾鄉民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發出了“嗬——!嗬——!”轟狗的吼聲。
夜幕降臨。羅子敬會同易大哥、陶家姐妹、黎志高以及萬大哥等一行十人向水井溝南西側的禹王宮進發。聽說是今夜幾個大富戶請來川劇團在禹王宮戲臺上要演出川劇《南華堂出鬼》。羅子敬他們都不知道這本戲的內容。大家說他們在向勞苦鄉民頻頻出手的這個時期演出這樣名稱的戲準沒有啥好事兒。竟究是怎么會事兒要親臨現場看了才會明白。
羅子敬一行十人來到禹王宮門前。只見禹王宮山門上赫然張貼著一付對聯:橫批是“霸山霸水霸市”,左聯是“閻王與我交朋友”,右聯是“神鬼為我做保鏢”。萬大哥驚異至極:“好大的口氣啊!”易大哥憤憤然:“真是氣焰囂張!”羅子敬一臉蔑視:“依我看,簡直是自不量力!人世間之事,真的主宰者是人民!”
說話間就走進了山門。那山門兩側分列著七八號黑衣大漢,顯然是本地富戶們的護院家丁被調派來把守大門的。他們一見羅子敬和黎志高那瀟灑倜儻的氣質與在本地頗具影響力的六圣在內,不加絲毫的阻攔就放了進去。當他們走近那幫人的身邊時陶玉秀瞪了那幫人一眼嘲罵道:“真是狐假虎威!”有幾個黑衣大漢聽出來了直氣得兩眼迸射出綠光卻也沒敢發作。
他們走進大門看見一個寬闊的四合大院。戲臺就在大門上方。那正面十步橫寬石梯上面便是延伸很長的石壩,盡頭是幾間大的正廳。左右兩側是兩層樓的廂房。在那石壩內離舞臺最近的平臺上已擺了三條橫寬的桌子上面鋪了紅布,臺面上擺滿了糕點、糖果與茶水遠遠漂來一陣陣香氣。在那一張張八仙椅上早已坐著敘蓬溪的頭面人物:黎老爺、劉老爺、熊老爺、牛老爺、賈老爺、邱老爺和一些中小地主與富商。他們喜形于色正在津津樂道近期本地發生的多起事件。有時還三三兩兩咬著耳朵翻著眼珠狡獪不道地獰笑著。時不時還爆發出剌耳的奸笑,讓人見了既膽寒又生厭。
陶玉秀邁上幾步臺階遠遠望著他們就好似吞了只死蒼蠅直想嘔吐,她耐不住低聲罵道:“烏龜王八聚集一起,準定全在吐壞水!”易大哥吐了一口口痰并用足尖研磨了:“牛鬼蛇神有啥子板眼!有膽量的就沖著前方小日本去呀!”羅子敬用手輕輕往下一按:“先別聲張,仔細看看,以好以后拿出對策,也許將來還能有所爭取呢。”那黎志高自然與其他幾位不同,面頰火辣辣的,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父親也卷入其中。他本想上前去說他或勸他離開此地卻又沒勇氣。更怕驚撓了那伙人不知會生出什么事來,更不想打亂了羅子敬已然謀劃好的計劃。他只得忍耐著觀察著等待著……
羅子敬一行十人擇了離那所謂頭面人物僅只兩三丈遠的側后方坐了下來注視著整個劇場的動靜。
劇場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但多數是中老年男性。也來了些中年婦女。即便有幾個年輕女子,也在后腦勺挽了髻已都是已婚的女子。偶爾跑進來幾個男孩卻都被尾隨其后的父母拖著罵道:“狗兒!這還看得?看了會嚇掉魂的!快給我滾回去!”大門口有幾個小姑娘在那里猶豫著,一聽了旁邊的大人說了幾句便都一吐舌頭飛一似地逃了回去……
一陣川劇開場鑼鼓后,便展開了《南華堂出鬼》的劇情。出場的均是些青面獠牙紅發綠眼的鬼魅。也沒什么情節,只一味的噴火或蹦跳著吐舌頭,再就是讓人生厭、心悸的一些莫名其妙的難以名狀的極度詭異的行徑。
陶玉秀也許懂得些兒藝術,不覺大加評判:“戲劇原本是形象的視覺的藝術,是具有說服力、感染力、教化力以及誘導力的言詞與行為,讓人看了大受感動大有助益。這臺上是一類啥子玩意?讓人看了直想嘔吐!”
陶玉芬急忙接上:“是呀!妹,我們還是趕快離開吧!”
“我叫你不要跟來,你偏不信!看看,害怕了吧?哪位帶你來的就讓那位送你回去!——嗯!其實這玩藝兒只能嚇唬那些幼稚無知的孩童與那些膽小怕事的丫頭!”
陶玉芬在她妹妹的膀子上狠狠鉗了一下迅疾把臉伏到了她的后背上了。
快近午夜了,劇場的觀者已僅只留下十余人。才秋末初冬時節,卻在劇場的空氣中飄散著嗆鼻的火藥味與那令人戰栗的異常冷清與寒涼。
那組織者興致正旺,將游行隊伍在禹王宮聚集之后,依次踴出山門向街上進發了。在燈籠火把的輝映下閻王坐在八臺大轎里威風凜凜;判官、無常站立兩旁;后面眾鬼魅將人砍殺、改鋸、磨磨、浸水牢和下油鍋等等,嚇人至極。
游行隊伍繞水井溝廣場一周,穿過正街上,越過豆豆市和上場,在山壽宮繞大操場兩周返回上十字,穿過橫街子,從下十字出發緩緩游過新街到達灘灘口與大橋頭,穿過順河街又從新街返回到下十字,穿越油房街再回到禹王宮,游行終止。
沿街鄉民見游行的鬼魅隊伍一片諒恐。一個十歲的小孩慌忙撲進大人的懷里不再敢張望;幼小的孩童哇一聲嚎淘大哭,母親抱了愴惶逃進屋內;正在戀愛的少女惶急急地躲到青年的背后不停哆嗦,青年反過手去輕拍著她撫慰著鼓勵著;也有膽大的男女或尾隨著或踴擠在兩旁,跟著隊伍涌流過去……時不時可以看見街旁富人家的二樓三樓或四樓窗戶洞開,在華燈下那衣著華麗的男女或嗑著瓜子或咬著糖塊詭異地獰笑著……
跟隨游行隊伍的僅留下羅子敬、易大哥、萬大哥和陶玉秀四人了。他們觀看了全景表演,不禁五味瓶打破了一樣百感交集,嘻笑、嘲弄、驚異、迷惑、惶懼、冷眼靜觀,飽賞了一出邪惡的鬧劇。
川劇《南華堂出鬼》一連上演了三個晚上。觀看的人越來越少,最后一晚只剩下那居住于偏辟山林里遲遲才得到消息的山民。那也是寥寥無幾了。
一場鬧劇之后,敘蓬溪上空一時間彌漫著惶懼、迷惑、凄清的氣氛。
(待續)
(編輯:作家網)